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你的經驗知識,我的先驗知識

一般而言,康德認為經驗成份會讓一個直觀或判斷失去客觀必然性,客觀必然性只會顯現於純粹的、先驗的(apriori)東西上。用一個極其粗糙的方式來理解的話,我們可以從中拆出兩個宣稱︰
(A) 先驗的命題是必然真的。
(B) 經驗成份會破壞先驗性(apriority)。
打從魁普奇(Saul Kripke)成名以後,要堅持(A)變得相當困難。主張有先驗性的哲學家們雖然大致上堅持著(B),但他們對於如何理解(B)有著不同的看法。

柏濟(Tyler Burge)談論先驗性的方式有別於一般哲學家的說法,他不將焦點放在命題的先驗性,比方說,他不處理先驗命題(apriori proposition)的定義或判準。他認為和先驗性有關的是證成方式(way of justification)

一個證成是先驗的,意思大概是︰
該證成的力道(justificational force)並不來自感官經驗或知覺信念。
這個觀點可視為是(B)的某種版本。雖然證成的力道有點抽象,但我們可以透過不同的例子來把握︰
CASE1
梅仔相信路邊有狗大便,他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他看到了路邊有狗大便。
CASE2
梅仔相信小竹吃了他的雞蛋布丁,他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他相信屋子裏只有他和小竹在,而吃掉布丁的人要嘛是他要嘛是小竹,而他沒有吃布丁。
在第一個故事裏,如果梅仔的信念是有道理的,那麼支撐著這個信念(使之有道理)的是他的感官經驗或者知覺信念。這一點很明顯。第二個故事則比較麻煩。

故事二原則上呈現了梅仔的一個演繹推論。可是,我們很難說梅仔的各個信念背後完全沒有涉及經驗成份,比方說,他之所以相信屋子裏只有他和小竹兩個人,多多少少涉及到他的視覺經驗(只看到小竹在)、記憶(他記得小竹是唯一的室友)等等,這些經驗成份不僅在梅仔形成相應信念的過程上扮演著關鍵角色,它們也支撐著梅仔的那些信念,使其推論可信。

讓我們再看看以下的故事︰
CASE3
梅仔相信18不是質數,因為他相信任何質數只能被該數自身及1整除,而18並非只能被該數自身及1整除。
類似於故事二,這個故事呈現的也是一個演繹推論。然而,梅仔的信念之所以是有道理的,這點與任何經驗成份無關。乍看之下這個宣稱是有問題的,因為梅仔要懂得甚麼是質數,他在學習的過程中應該會聽到別人談論關於質數的話語;要懂得18是個數,他得聽過或看過阿拉伯數字,甚至做過從1讀到18的機械式順序練習。於此,柏濟提醒我們,在這種案例中,經驗成份扮演的角色僅在於形成信念(或使相應信念可能),在證成上並沒有特殊地位。畢竟梅仔的信念之所以有道理,純粹是因為對於其信念內容的理解使成。比方說,1+1之所以等於2,或是質數只能被該數及1整除之所以可信,理由和這背後的形式系統及各種數學定義有關,怎麼會和某個特定個人的知覺信念或是感官經驗有關呢?只要梅仔理解這些概念,他的論証就會支持他的信念——由於在證成上不涉及經驗成份,因此,梅仔的信念可謂是先驗地證成的

如果上述的三個故事多少能澄清柏濟對於先驗證成的想法,那我們就能往下一步推進了。柏濟認為,若一個真信念是被先驗地證成的,那麼,這個證成的真信念就會構成一個先驗知識。故事三的梅仔透過了先驗的方式證成了他的信念,因此,他先驗地知道18不是質數。這樣的結論算是老生常談的,有趣的一點在於,柏濟認為某些命題可以被不同的方式證成。換言之,某些命題既可以被先驗地證成,也可以被經驗地證成。從這可以得到一個更嚇人的結果︰
關於某些命題 P 而言,一些人會擁有關於 P 的先驗知識,而另些人會擁有 P 的經驗知識。
那麼,這種情況要如何可能呢?柏濟把他的焦點放到了日常生活中,老百姓們(unsophisticated)得到知識的常見方式之上。老百姓們和專家不同,他們多半沒有精力、沒有時間,也沒有特別的知識技能。他們擁有很多知識,比方說他們知道「曝露在強烈幅射中對身體有害」、「地球會公轉」、「趙雲是劉備手下」、「台灣最高的山是玉山」等等,但他們卻無力於給出足以支撐他們的這些信念的理據。如果被雞巴人追問理據,恐怕只能得到像「報紙上是這麼寫的、老王這麼講的、老師在課上這麼教的」之類的回應。

老百姓的這種知識狀態(epistemic status)乍看之下不符合一般意義下的知識構成三要項,究其根本,是其證成的方式比較特別所致。這類知識的證成寄生在別人身上,透過別人的話語,以某種間接的方式讓別人替自己的信念做證成。當然,宿主必須有能力給出非寄生式的證成才行。讓我們看看下面的故事︰
CASE4
梅仔相信夸克無法被獨立地觀察,因為他查了維基百科,在相關的頁面上看到這樣的內容。
故事中的梅仔雖然相信著關於夸克的某些性質,但是他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他並沒有能力給出證成,就連維基頁面上寫著的內容他都無法理解(就是那種「單獨看每個字都懂,串在一起就變成天書」的狀態)。他只能依賴頁面上如此寫著的內容,有待頁面的撰寫者幫他證成他的信念。那麼,這種證成方式的力道是否依賴於感官經驗?答案是否定的。

梅仔很可能打從中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進過實驗室了,更別論那些具有昂貴儀器設備的物理學實驗室了。我們沒有好理由認為這樣的梅仔能夠知覺到夸克,畢竟他能依賴的僅僅是別人的話。當然,梅仔需要他的感官知覺來看到維基百科夸克頁面上的文字,但是感官經驗扮演的角色也就到此為止了,它對證成的力道沒有影響。如果梅仔擁有的證成之力道不涉及感官經驗,那顯然地,他的證成將是先驗的。別人的話語能夠先驗地證成我們的信念。

前面提過,梅仔要擁有這種知識,則他證成上的宿主必須能夠提供(真正意義下的)證成。假設梅仔看到的夸克資訊是小竹撰寫的。小竹是個粒子物理學專家,他曾經做過關於強子和夸克的研究及實驗,透過儀器,他曾經觀察到夸克的存在。換言之,小竹關於夸克有如此這般性質的信念,是(至少部份地)受到他的觀察證成。由於其證成力道涉及到感官經驗,因此小竹的證成是經驗的,因此,小竹擁有的是經驗知識。相反,梅仔的證成是先驗的,因此他的知識是先驗知識

Bro, let's read newspaper and gain some apriorily supported beliefs.
假如小竹的證成被別的理由擊敗了,那麼梅仔擁有的證成將不足以支持他的信念。如果梅仔有別的理由去懷疑他在維基百科看到的內容,那麼,他原有的先驗證成將會被別的理由(也許是經驗上的)推翻。對柏濟而言,先驗性並不保障正確性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依賴著各種不同的訊息源以獲取各種知識。只要稍稍反省,我們不難發現當中的證成大多都是寄生式的。根據柏濟的說法,這些知識大多都是先驗知識。一些別人的經驗知識,透過不同渠道來到我們心裏之後就變成了我們的先驗知識,這種結果真的很嚇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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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文章中提及的各種想法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讀一下
Burge, T.(1993). Content Preservation. Philosophical Review, 102 (4), pp.45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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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10日 星期日

為甚麼獨角獸不能存在?

更新(7/11)︰見補充

魁普奇(Saul Kripke)在其大作《Naming and Necessity》的 Lecture I 中談到,他的一些想法與當時普遍被接受的哲學觀點不大一樣。怎麼說呢?當時哲學界普遍相信有些述詞是缺少外延的,這意思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那些述詞表述的性質,或者沒有東西具備那些性質。這類述詞是空的(empty)。

比方說,假如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紅色的,那麼,紅色就會是個空的述詞。事實上,我們不難發現身邊有不少這樣的述詞。根據某些特性,我們可以說這種缺少外延的述詞可分成兩類,一種是不可能有外延的述詞,例如既方又圓或者大於90°的銳角,而有些看起來是可能有外延的,例如能飛天的汽車。現在沒有能飛天的汽車嘛,搞不好未來會有嘛,但是大於90°的銳角就是不可能有。

魁普奇並不反對這種分類,只是他覺得,當時哲學家談論「可能有外延的述詞」時所使用的例子大多是錯的,比方說獨角獸(unicorn)。當時學界似乎認為獨角獸可能有外延的述詞,但魁普奇的看法倒是完全相反,他覺得獨角獸不可能存在

獨角獸為甚麼不可能存在?魁普奇並沒有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三場講演中交待清楚(意思是說,我們只可以透過那三場講演的內容推敲出理由),正式談論獨角獸的段落出現在《N&N》中的Addenda一節(Kripke, 1980: 156)︰
I shall try to give a brief explanation of the strange view of unicorns advocated in the text. There were two theses: first, a metaphysical thesis that no counterfactual situation is properly describable as one in which there would have been unicorns; second, an epistemological thesis that an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that there were animals with all the features attributed to unicorns... would not in and of itself constitute that there were unicorns.
簡單來說,魁普奇認為從形上學知識論的角度來看,我們都沒有好理由認為獨角獸能夠存在。讓我用一個不致於違反魁普奇想法的說法先談一下他那形上學的理由吧。

述詞是有應用條件(condition of application)的,比方說,假如 那個東西是獨角獸是個真語句,這意味著那個東西所指到的對象具有某些性質,使那個東西可以應用獨角獸這個述詞;該性質之有無構成了獨角獸這一述詞的應用條件。
試想想︰
我們知道並非所有東西都是三角形,為甚麼?因為三角形有其應用條件︰由三條線相連、內角和一百八十度的平面圖形(之類)。符合的才能適切地被稱為三角形,不符合的東西自然不應被稱為三角形。換言之,能被三角形應用的東西都具有前述的那些性質。
如果我們同意這樣的說法,那麼我們將要面對接下來的問題︰獨角獸的應用條件是甚麼?

根據Merriam-Webster字典的解釋,獨角獸是具備以下性質的(神話)生物︰
a mythical animal generally depicted with the body and head of a horse, the hind legs of a stag, the tail of a lion, and a single horn in the middle of the forehead.
這個解釋為我們提供了關於獨角獸的外觀描述。去掉mythical不談,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有隻動物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就是獨角獸?或者說獨角獸一詞可以應用在合乎這些外觀描述的動物身上?

我想,至少在生物學/植物學的領域來看,這種做法會過於簡陋。我相信在物種分類上如果用外觀作判準會造成很大的麻煩,比方說,蜂虻恐怕就會被歸為一種蜜蜂,或者反過來使蜜蜂成為了虻;植物學上,我們也無法以外觀性質作為分類標準,否則,方型的西瓜、小玉西瓜、爛掉的、長不好的都不能被歸為西瓜,更別說現在的西瓜和早期的西瓜的果肉完全不像

受幅射污染的16世紀西瓜的畫作,看著看著覺得會掉SAN
圖為Giovanni Stanchi 的“Watermelons, peaches, pears and other fruit in a landscape”的一角。

類似的想法在日常生活上也是屢見不鮮的。比方說,我們並不能、也不是透過外觀來辨認國家發行的鈔票的,因為真鈔假鈔很可能在外觀上無從區分。我們也不會單憑一個金屬的外觀來批判它是不是黃金。古董及膺品的也可能在外觀上無可辯別之處。

從生物學到古董的例子顯示著一點︰外觀往往不能扮演事物分類上的判準,能作為判準的也許是別的甚麼,例如內在於事物中的某種東西。也許是特定的基因決定了蜂虻是虻而不是蜂,使各種外型各異的東西都能算是西瓜。換個方式來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個(關於生物分類的)述詞的應用條件,似乎不應該以外觀描述為準。倘若如此,即使有動物合乎前述提過的外觀描述,也不能被稱為獨角獸。那麼,我們要怎麼刻劃獨角獸的應用條件呢?我們似乎無能為力。

在知識論方面,我們要思考的是「我們要如何知道眼前的東西是獨角獸」這一問題。前面講過了,生物的外觀在物種分類上沒甚麼作用,一隻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的動物即使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仍然無法斷定它就是獨角獸。那麼,假如有一天考古學家在非洲或是哪裏找到了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的動物骸骨或是化石,我們能確定它是獨角獸嗎?恐怕一樣不行。

嚴格說來,我們似乎可以沿著類似的思路,得出某種反直覺的懷疑論式的宣稱︰就算事物的外觀無法用來作嚴謹的物種分類,分類得依賴內在的某些甚麼,但這並不能導出結論,說我們就能夠知道眼前的東西是西瓜,或是我們自以為搞懂了西瓜的本質。搞不好我們現在發現的西瓜本質,並不存在於古人們談論的西瓜之中啊!於是,很可能我們談論的西瓜,和過去的、文獻中提到的西瓜是不同的東西。換言之,很可能我們今天使用的西瓜,和古人們說的西瓜是不同的兩個詞。

如果要說獨角獸西瓜有甚麼不一樣,大概只在後者有使用上的傳承吧。我們可以透過下面的(我隨便講的)故事來把握這點︰
A是個農夫,某次休耕期間他到了異地旅遊,在郊外發現了一種水果,碩大碩大的,切開後果肉多汁鮮甜,便偷了幾顆回家研究。不久後,他成功在自家的地裏種出了這種水果,A很高興,並將眼前的這些「新產品」 為西瓜。B是A的孩子,他常常聽A說西瓜怎樣怎樣,也吃過西瓜。在A死後,B繼承了所有農田,並繼續栽種西瓜。C是的孩子…這之中的農田、西瓜以及西瓜這個詞一直被傳承著。直到今天。
我們今時今日仍在使用的西瓜是透過傳承(一代傳一代的方式)而習得的,既是傳承,就表示我們使用的西瓜,和同處同一條傳承鏈上的人使用的西瓜是一樣的。以前述的故事為例,C從B處學會了西瓜一詞的用法,而B則是從A身上學來,C、B和A三者對於西瓜是甚麼或許有著不同的看法,但他們的用法是一樣的︰都是指向同一類的水果。同一類的東西透過語言使用的傳承而固定了同一性,而且在傳承中,說話者、語言的使用與實物之間有某種連結存在︰說話者以透過知覺到實物的方式學會了西瓜的用法。給定這樣的語言事實,我們就能確信我們口中談及的西瓜,和古人們談及的西瓜是同一種東西。在這個意義下,關於今古差異的種種懷疑就不成問題了。

回頭來看看獨角獸或獨角獸吧。雖然我們口中的獨角獸一詞是透過傳承而學來的,但是我們、或是傳承鏈中的每一個語言使用者都沒有看過獨角獸,我們與獨角獸之間並沒有前例中那樣的(因果)連結。因此,我們將會面對一個使人相當沮喪的知識論結果︰假使在傳承鏈的起點,第一個使用獨角獸一詞的說話者的確知覺到了獨角獸,但是由於傳承過程中我們失去了這之間的連結,即使我們真的找到了獨角獸的骨骸(即獨角獸非虛構的生物),甚至獨角獸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也沒有任何方式能斷定眼前的就是獨角獸。即使它來到了我們眼前,我們卻不能知道它是甚麼。

如果你同意上述的形上學及知識論觀點,那麼,魁普奇的說法將相當可信︰有些述詞(指涉詞)就是不會有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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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1.
這篇文章從很久以前就積著,一直沒動力寫完(拖到帕南去世了…),理由是我不是很喜歡自然類詞,再者我很久以前在清哲學寫過類似的,尤其是西瓜——在某篇批評柯志明的文章裏我就用過西瓜舉例了。

2.
魁普奇的這套觀點來自他的「歷史—因果鏈」語意模型。這個模型原則上是用來處理專有名詞的語意,也能用來談所謂的「自然類詞」的語意。像魁氏這類立場的哲學家相信宇宙中的某些事物,在本體論上是有類別之差的。像橘子和葡萄就是不同類的東西,它們的不同就和黃金與白銀不同一樣。這些類別上的差異不是人類的概念框架造成的結果,而是宇宙中萬事萬物的本來面貌。

前陣子過世的帕南(Hilary Putnam)持有類似構想的代表人物,十個讀英美哲學的學生裏,大概有九個(剩下一個休到退學了)都聽過他著名的區分「H2O/XYZ」的雙生地球思想實驗。腦闆有寫過介紹文章。坦白說我覺得帕南那篇文章的選題不好,畢竟老百姓們對於水(作為自然類)的同一性並不是很在意,反倒真地覺得只要「無色透明人能喝」的就是水,或是覺得「水有兩種」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於是讀起文章來多半會消化不良。

要說的話,我覺得完全沒有談XYZ的那篇"Is Semantic Possible?"好讀很多。

3.
印象中桑姆斯(Scott Soames)那本"Beyond Rigidity"主張魁普奇式的語意論者會認為一些述詞具有類似專名語意的那種「嚴格性」。我沒讀到那麼後面所以沒辦法談甚麼。請有興趣的朋友自己找來看囉。

4.
原來那個16世紀的西瓜圖並沒有反映當時西瓜的本來面貌,那種卷卷的空心西瓜肉好像是某種abiotic disorder 。西瓜的老祖宗(想看樣子的人可以google"wild watermelon")和今時今日買得到的西瓜區別更大,在某個意義下反而支持了文章中的形上學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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