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0日 星期日

為甚麼獨角獸不能存在?

更新(7/11)︰見補充

魁普奇(Saul Kripke)在其大作《Naming and Necessity》的 Lecture I 中談到,他的一些想法與當時普遍被接受的哲學觀點不大一樣。怎麼說呢?當時哲學界普遍相信有些述詞是缺少外延的,這意思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那些述詞表述的性質,或者沒有東西具備那些性質。這類述詞是空的(empty)。

比方說,假如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紅色的,那麼,紅色就會是個空的述詞。事實上,我們不難發現身邊有不少這樣的述詞。根據某些特性,我們可以說這種缺少外延的述詞可分成兩類,一種是不可能有外延的述詞,例如既方又圓或者大於90°的銳角,而有些看起來是可能有外延的,例如能飛天的汽車。現在沒有能飛天的汽車嘛,搞不好未來會有嘛,但是大於90°的銳角就是不可能有。

魁普奇並不反對這種分類,只是他覺得,當時哲學家談論「可能有外延的述詞」時所使用的例子大多是錯的,比方說獨角獸(unicorn)。當時學界似乎認為獨角獸可能有外延的述詞,但魁普奇的看法倒是完全相反,他覺得獨角獸不可能存在

獨角獸為甚麼不可能存在?魁普奇並沒有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三場講演中交待清楚(意思是說,我們只可以透過那三場講演的內容推敲出理由),正式談論獨角獸的段落出現在《N&N》中的Addenda一節(Kripke, 1980: 156)︰
I shall try to give a brief explanation of the strange view of unicorns advocated in the text. There were two theses: first, a metaphysical thesis that no counterfactual situation is properly describable as one in which there would have been unicorns; second, an epistemological thesis that an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that there were animals with all the features attributed to unicorns... would not in and of itself constitute that there were unicorns.
簡單來說,魁普奇認為從形上學知識論的角度來看,我們都沒有好理由認為獨角獸能夠存在。讓我用一個不致於違反魁普奇想法的說法先談一下他那形上學的理由吧。

述詞是有應用條件(condition of application)的,比方說,假如 那個東西是獨角獸是個真語句,這意味著那個東西所指到的對象具有某些性質,使那個東西可以應用獨角獸這個述詞;該性質之有無構成了獨角獸這一述詞的應用條件。
試想想︰
我們知道並非所有東西都是三角形,為甚麼?因為三角形有其應用條件︰由三條線相連、內角和一百八十度的平面圖形(之類)。符合的才能適切地被稱為三角形,不符合的東西自然不應被稱為三角形。換言之,能被三角形應用的東西都具有前述的那些性質。
如果我們同意這樣的說法,那麼我們將要面對接下來的問題︰獨角獸的應用條件是甚麼?

根據Merriam-Webster字典的解釋,獨角獸是具備以下性質的(神話)生物︰
a mythical animal generally depicted with the body and head of a horse, the hind legs of a stag, the tail of a lion, and a single horn in the middle of the forehead.
這個解釋為我們提供了關於獨角獸的外觀描述。去掉mythical不談,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有隻動物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就是獨角獸?或者說獨角獸一詞可以應用在合乎這些外觀描述的動物身上?

我想,至少在生物學/植物學的領域來看,這種做法會過於簡陋。我相信在物種分類上如果用外觀作判準會造成很大的麻煩,比方說,蜂虻恐怕就會被歸為一種蜜蜂,或者反過來使蜜蜂成為了虻;植物學上,我們也無法以外觀性質作為分類標準,否則,方型的西瓜、小玉西瓜、爛掉的、長不好的都不能被歸為西瓜,更別說現在的西瓜和早期的西瓜的果肉完全不像

受幅射污染的16世紀西瓜的畫作,看著看著覺得會掉SAN
圖為Giovanni Stanchi 的“Watermelons, peaches, pears and other fruit in a landscape”的一角。

類似的想法在日常生活上也是屢見不鮮的。比方說,我們並不能、也不是透過外觀來辨認國家發行的鈔票的,因為真鈔假鈔很可能在外觀上無從區分。我們也不會單憑一個金屬的外觀來批判它是不是黃金。古董及膺品的也可能在外觀上無可辯別之處。

從生物學到古董的例子顯示著一點︰外觀往往不能扮演事物分類上的判準,能作為判準的也許是別的甚麼,例如內在於事物中的某種東西。也許是特定的基因決定了蜂虻是虻而不是蜂,使各種外型各異的東西都能算是西瓜。換個方式來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個(關於生物分類的)述詞的應用條件,似乎不應該以外觀描述為準。倘若如此,即使有動物合乎前述提過的外觀描述,也不能被稱為獨角獸。那麼,我們要怎麼刻劃獨角獸的應用條件呢?我們似乎無能為力。

在知識論方面,我們要思考的是「我們要如何知道眼前的東西是獨角獸」這一問題。前面講過了,生物的外觀在物種分類上沒甚麼作用,一隻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的動物即使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仍然無法斷定它就是獨角獸。那麼,假如有一天考古學家在非洲或是哪裏找到了有著馬一樣的頭,鹿蹄獅尾長角的動物骸骨或是化石,我們能確定它是獨角獸嗎?恐怕一樣不行。

嚴格說來,我們似乎可以沿著類似的思路,得出某種反直覺的懷疑論式的宣稱︰就算事物的外觀無法用來作嚴謹的物種分類,分類得依賴內在的某些甚麼,但這並不能導出結論,說我們就能夠知道眼前的東西是西瓜,或是我們自以為搞懂了西瓜的本質。搞不好我們現在發現的西瓜本質,並不存在於古人們談論的西瓜之中啊!於是,很可能我們談論的西瓜,和過去的、文獻中提到的西瓜是不同的東西。換言之,很可能我們今天使用的西瓜,和古人們說的西瓜是不同的兩個詞。

如果要說獨角獸西瓜有甚麼不一樣,大概只在後者有使用上的傳承吧。我們可以透過下面的(我隨便講的)故事來把握這點︰
A是個農夫,某次休耕期間他到了異地旅遊,在郊外發現了一種水果,碩大碩大的,切開後果肉多汁鮮甜,便偷了幾顆回家研究。不久後,他成功在自家的地裏種出了這種水果,A很高興,並將眼前的這些「新產品」 為西瓜。B是A的孩子,他常常聽A說西瓜怎樣怎樣,也吃過西瓜。在A死後,B繼承了所有農田,並繼續栽種西瓜。C是的孩子…這之中的農田、西瓜以及西瓜這個詞一直被傳承著。直到今天。
我們今時今日仍在使用的西瓜是透過傳承(一代傳一代的方式)而習得的,既是傳承,就表示我們使用的西瓜,和同處同一條傳承鏈上的人使用的西瓜是一樣的。以前述的故事為例,C從B處學會了西瓜一詞的用法,而B則是從A身上學來,C、B和A三者對於西瓜是甚麼或許有著不同的看法,但他們的用法是一樣的︰都是指向同一類的水果。同一類的東西透過語言使用的傳承而固定了同一性,而且在傳承中,說話者、語言的使用與實物之間有某種連結存在︰說話者以透過知覺到實物的方式學會了西瓜的用法。給定這樣的語言事實,我們就能確信我們口中談及的西瓜,和古人們談及的西瓜是同一種東西。在這個意義下,關於今古差異的種種懷疑就不成問題了。

回頭來看看獨角獸或獨角獸吧。雖然我們口中的獨角獸一詞是透過傳承而學來的,但是我們、或是傳承鏈中的每一個語言使用者都沒有看過獨角獸,我們與獨角獸之間並沒有前例中那樣的(因果)連結。因此,我們將會面對一個使人相當沮喪的知識論結果︰假使在傳承鏈的起點,第一個使用獨角獸一詞的說話者的確知覺到了獨角獸,但是由於傳承過程中我們失去了這之間的連結,即使我們真的找到了獨角獸的骨骸(即獨角獸非虛構的生物),甚至獨角獸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也沒有任何方式能斷定眼前的就是獨角獸。即使它來到了我們眼前,我們卻不能知道它是甚麼。

如果你同意上述的形上學及知識論觀點,那麼,魁普奇的說法將相當可信︰有些述詞(指涉詞)就是不會有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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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1.
這篇文章從很久以前就積著,一直沒動力寫完(拖到帕南去世了…),理由是我不是很喜歡自然類詞,再者我很久以前在清哲學寫過類似的,尤其是西瓜——在某篇批評柯志明的文章裏我就用過西瓜舉例了。

2.
魁普奇的這套觀點來自他的「歷史—因果鏈」語意模型。這個模型原則上是用來處理專有名詞的語意,也能用來談所謂的「自然類詞」的語意。像魁氏這類立場的哲學家相信宇宙中的某些事物,在本體論上是有類別之差的。像橘子和葡萄就是不同類的東西,它們的不同就和黃金與白銀不同一樣。這些類別上的差異不是人類的概念框架造成的結果,而是宇宙中萬事萬物的本來面貌。

前陣子過世的帕南(Hilary Putnam)持有類似構想的代表人物,十個讀英美哲學的學生裏,大概有九個(剩下一個休到退學了)都聽過他著名的區分「H2O/XYZ」的雙生地球思想實驗。腦闆有寫過介紹文章。坦白說我覺得帕南那篇文章的選題不好,畢竟老百姓們對於水(作為自然類)的同一性並不是很在意,反倒真地覺得只要「無色透明人能喝」的就是水,或是覺得「水有兩種」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於是讀起文章來多半會消化不良。

要說的話,我覺得完全沒有談XYZ的那篇"Is Semantic Possible?"好讀很多。

3.
印象中桑姆斯(Scott Soames)那本"Beyond Rigidity"主張魁普奇式的語意論者會認為一些述詞具有類似專名語意的那種「嚴格性」。我沒讀到那麼後面所以沒辦法談甚麼。請有興趣的朋友自己找來看囉。

4.
原來那個16世紀的西瓜圖並沒有反映當時西瓜的本來面貌,那種卷卷的空心西瓜肉好像是某種abiotic disorder 。西瓜的老祖宗(想看樣子的人可以google"wild watermelon")和今時今日買得到的西瓜區別更大,在某個意義下反而支持了文章中的形上學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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