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0日 星期二

哲學家吞桌子教戰手冊

進清大哲學所之後,我發現我的老闆有時會講"吞桌子"這個詞,我也很快就學會了它的用法。說到"吞桌子"三個字,你腦袋裏會出現甚麼畫面?我的是這個︰

via: 超級學校霸王

這麼大張桌子,要吞下還真是不容易。如果以超級學校霸王中的吞桌子為典型,「吞桌子」多半是參與某種賭局所下的豪言,是口氣太大造成的悲慘下場。哲學家也會吞桌子(也許很常吞桌子),吞桌子的代價很大,但是狀況卻不太一樣。我在這篇小文章中會談一下「哲學家吞桌子」是怎麼一回事,以及我對吞桌子的偏見。

哲學家吞桌子並不是真的要吃下一張桌子,"吞桌子"比較像某種需要付出慘痛代價的一種修辭用法,而最詭異的一點在於,吞桌子的哲學家並不見得會覺得自己有甚麼代價,他們的胃口可能相當大,倒是在旁的小鳥胃們受不了。因此指責一個哲學家吞桌子,其威力往往只能在同溫層裏展現。

那麼,哲學家在甚麼情況下會吞桌子呢?這通常發生在哲學家必需取捨他的立場的時候。做哲學就像是在拼積木,當一個哲學人擁有了某些立場以後,他就像是在平地上蓋出了某種結構的建築物。隨著接觸的議題變多,哲學人將會對更多事物具有更多的立場,然而,這些立場(經過仔細的審視或反省)不見得能彼此相容,新造的東西不見得能直接拼裝在舊的建物之上。這時候哲學家就要進行立場上的取捨,他也許得放棄掉過往的一些立場,也可能要捨棄一些新採納的觀點,畢竟哲學大廈還是要越蓋越高的。取捨的基準可能來自某種宏觀的哲學想像、對一些原則的堅持,也可能是基於好寫文章升等的考量,更可能是某種捨難取易的惰性理性考量,總之,不同的哲學家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

取捨的考量是帶有重量的(當然,有多重多半只有做哲學的人才懂),讓我舉一些簡單的例子來試著呈現好了︰

CASE I
蓋提爾難題(Gettier's problem)一般來說粉碎了哲學家們想要完整地定義何謂知識的企圖,導致每當提及知識的充份必要條件時,哲學家多半要補上一句意思含糊的「不能含有知識上的運氣(epistemic luck)成份」。

面對蓋提爾問題,一個堅守傳統,相信知識能被定義的哲學家需要思考過往的處理方式上究竟在哪裏出了問題。也許他會去思索證成概念的問題,也許他會去思索蓋提爾在其文章中提到的兩個知識論原則的問題,即便是卡關了也要繼續思索,理由或許是這些哲學家打從心底裏就不能容忍知識在構成上不能排除運氣成份。我們可以想想看,如果蓋提爾文中的那類例子是知識,知識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似乎就會完全不同了。

試想想,如果這個時候有個哲學人跳出來說,既然想破腦袋都沒有好理由反駁蓋提爾難題,這不就表示,哲學家們的「不能含有知識上的運氣成份」的直覺是有問題的?只要允許有知識上的運氣,這個難題就被解消了——這種處理手法就是一種吞桌子的方式,因為他把別的哲學家無法接受的代價吞到肚子裏去了,而且乍看之下,吞下去也不見得有邏輯上的問題

事實上真的有以這種方式試圖處理蓋提爾難題的人,至少我在某一屆的台哲會年會中,就看到了有研究所的學生走這個路子。我並不專於這個題目,但在看到那篇論文題目的當下,我會覺得作者怪怪der(純屬個人偏見)。

CASE II
單稱詞的弗瑞格主義(Fregeanism of singular terms)認為單稱詞的所指對象會受一個只會挑出一個特定對象的描述決定,這會讓專有名詞甚至代名詞在一個意義下變成某個確定描述詞的同義詞,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難題
目前比較多的哲學家認為像專有名詞、代名詞的單稱詞[1]有著像函數一樣的特徵,即︰不同的名字(name)可以指到同一個人,但同一個名字絕不會指到另外一個人。我稱這種想法為「個體性直覺」,這種直覺會讓人傾向於將單稱詞視為嚴格指稱詞。但是有些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選擇放棄個體性直覺。

我記得當年在研究所上課的時候,就見過有人相當堅持專有名詞的指涉對象,就是滿足特定描述的人。我還記得當時有問他︰「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你愛的是那個人(個體),還是任何滿足某個相應描述的東西?」我不清楚他背後堅持的理由是甚麼,但如果只是為了理論的一致性而這麼主張,這胃口也太大了。

CASE III
堆砌論証(Sorities arugment),這個論証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當代應該是被彼德.安格(Peter Unger)發揚光大的。推砌論証試圖消除掉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東西(Ordinary object),因為主張這些東西存在會引起邏輯上的不一致。
日常物件其實包山包海,從桌子、筆、冰箱、各種食物,到生物種類、恆星、電腦、水等等都算,而這一切都是堆砌論証要消除的對象。堆砌論証,恰如安格所說的,至少看起來是個有效論証,於是,一旦接受所有的前提,我們就得接受其結論,應該相信所有日常物件不存在。如果放棄了自然物件,那變相會使我們人生中說過的絕大部份的話、相信的內容,通通都變成假的。人類社會竟然是以這些大量的假語句推動而發展至今,實屬奇談。就連爸爸跟小兒子說「我們等一下就去東區吃燒肉喔」都會變成假話甚至謊言(如果爸爸是虛無論者)。要誠懇地吃下安格的結論,恐怕身上得有些美食細胞才做得到。

放棄自然物件太違反常識,這不會是一般人會考慮的選項。如果我們不承認結論,那麼至少得找到好理由,反對至少安格提出的其中一個前提才行,問題是︰找得到嗎?有甚麼代價嗎?搞不好最後吞桌子的人根本就不是安格這類的虛無論者,反而是我們呢。


看過以上三個例子後,我猜,各位大概能發現哲學家吞桌子的背後,通常會有兩種想法在角力:來自於生活的直覺,以及理性上對邏輯一致性的要求。有些哲學家會直接傾向後者,放棄源自日常直覺的觀點,而另一些則是為了保住日常的直覺,硬著頭皮去挑戰那些(乍看之下的)有效論証。

不同陣營的哲學家會嫌其對手吞桌子,這是常態,在圈子內沒甚麼大不了的。畢竟,如果對手不吞幾張長桌,自己又怎能有素材或好點子來發表文章呢(誤)

就連我自己寫碩士論文都吞了幾張,真的沒甚麼大不了的。


====
[1] 確定描述詞是單稱詞的一種,但並非所有確定描述詞都是嚴格指稱詞。

Categories: , , ,

0 意見:

張貼留言

Copyright © 單稱飯堂︰拒絕複數 | Powered by Blogger

Design by Anders Noren | Blogger Theme by NewBloggerThemes.com | BTheme.net      Up ↑